何柏青：也说陶罐

甘肃泾川朋友收藏有一只陶罐，据他讲，其年代可到战国时期至秦。此陶罐高25厘米，阔口，短颈，圆腹，圈足，色泽暗沉，质朴浑厚，为日常生活器物。可惜口沿部稍有残缺，好在部分残片还在，可以黏上，再用石膏泥补齐缺损之处，并不影响整体美。

陶罐的出现，历史悠久。在余姚河母渡博物馆，也曾见过破碎得很厉害的陶器，7000年前的文化遗存古物，经专业修复，恢复其完整，而且从白石膏之外原片拼凑来看，陶器陶质细腻，色泽沉稳，散发着时光的味道。制作者的审美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审美，别看是个小小的陶器，从中也能看出古人在制作工艺上的追求与审美，让我们看到先民沉淀在器物上的智慧与意志。

朋友的这只陶罐最显著特点，首先是有个印记，陶文，应该是泥坯半干时，用坚硬物，直接写上去，并非模压。陶文乃年代很古老的文字，也是研究古代氏族姓名沿革、工官制度、度量衡的史料。此印记在肩部，为“田市”两字，书体为篆书，方整端庄，类似砖文风格，体现篆书向隶书的过渡。文字的演变，并非一蹴而就，应该有个渐变过程。“田市”基本释义，古代指农业和商业。同时，“田市”也是地名。陕西渭南市临渭区有个田市镇，离泾川不远，我分析是陕西出土，流传至泾川的。也有一种说法，认为“田市”是管理农田的官吏。

其次，此罐有纹饰，为绳纹，很有古拙美感。绳纹是古代陶器的装饰纹样，一种比较原始的纹饰，有粗绳纹、细绳纹。在陶罐上装饰绳纹，其最初目的并非为了审美，估计是为了制作或实用功能的需要，大致流行于新石器时代，至汉代逐渐趋于绝灭，魏晋时期也有，但已很少见到。绳纹是乘陶罐坯体半干，缠上草藤之类做的绳子，拍印，留下密排绳纹印痕，再入窑焙烧而成。此罐我很喜欢，但罐的口部有破残，稍有犹豫。待我微信确认，信息发去时，此罐已被他人拿走。有藏家专门研究、收藏带有文字的陶罐。就市场价值而言，陶罐一残，就比较麻烦，品相坏了。虽然感觉有点遗憾，但对缘分，我还是信的。此罐和我无缘，但图片还在，照样可以研究与欣赏。

泾川藏友又给我看一只陶罐，器形规整端庄，肩部丰满，腹部圆鼓，下腹缓收，平底，感觉稳定性很强。罐的肩部，有一圈清晰纹饰，模印的，为一组动物形象，在奔跑跃动，似乎是螭虎追逐小鹿，很有动感，故曰跑兽罐。此罐，并没有施釉，陶胎质地疏松，吸水性强，实用性差些。此陶罐是出土的东西，属于汉代明器，也就是陪葬品。 

关于陶器在中国美术史价值，中国美院版《中国美术史》的“史前美术”一章，专列一节“陶器艺术”，说明陶器对中国美术史的意义。陶器虽以泥土作胚胎，烧制而成，但其文字与图案装饰，实乃艺术宝库，充满魅力，也是文字史，书法史、美术史的研究范畴。雕塑属于美术学的一个分支。孙振华《中国雕塑史》，从雕塑社会功能出发，将古代雕塑分为宗教雕塑、明器雕塑、陵墓雕塑、建筑装饰雕塑、工艺性雕塑六大类。陶器，则被归入工艺性雕塑范围。

收藏古物，必然会遇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，即是否可以合法交易。就陶罐的流通，首先的判断它是否是文物。文物在古代称作古器、骨董、古董、古玩。现行文物保护法，对文物内容与范围作了界定。“历史上各时代珍贵艺术品、工艺美术品”，属于文物，受国家保护。文物具有物质性、历史性、不可再生性等特点。陶罐如被视为可移动文物，又是汉代的，那对陶罐的具体定名、年代、功能、材质、工艺、器型、纹饰等研究，也是很有意义的。

一件古物，如果其考古价值、文物价值、文化价值、艺术价值、市场价值等属性重叠，那是非常珍贵的。但事实并非如此，有的古物其几个属性并不重叠，是分离的。以此件陶罐而言，其考古价值、文物价值一般，按照目前的分级标准，应属于很普通的一般文物。咨询搞文物法律朋友，这类陶罐，存世量大，文物价值并不高。但按照目前文物保护法，也是不能流通的，拍卖行不能拍卖。对此类存世量很大，文物价值不高的，是否可以允许其民间流通，让它合法出现在古玩地摊，这值得探讨。在地上摆摊，说明其生活的不易，摆摊者的背后，连接着家庭的生存与希望，同时也是在为社会承当责任。此类普通文物的交易，客观上一直存在。文物保护执法，对此类“违法但并不犯罪”的行为，事实上，也是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。民间文物的有序规范流通，既解决就业促进经济，也有助于保护古董。

在收藏圈，古代陶罐作为陶器的一个类别，也是一个收藏品种，其文化价值、艺术价值，远大于其经济价值。通常而言，陶罐既非投资增值的对象，也不为官宦人家、巨商富豪所青睐，只为文人雅士所欣赏。古玩市场上，古代陶罐，能够成交的，价格也就在两千元上下，具体根据器物的年代、完整程度、造型、纹饰等而定，并非年代越久远，价格就越高。别理会有的古玩商乱开价，无法成交的价格，是没有意义的。我喜欢古朴的陶罐，期望读出里面隐藏的文化信息，这是一种对传统器物孜孜不倦的精神追寻与文化探究。

其一，作为传统器物，我从陶罐，领略中国古代哲学观念：虚与实。空间与实体或有或无，作为基本要素，构成宇宙本体。作为空间与实体的虚实关系，两者相辅相成，虚实互补。老子讲，“三十幅共一毂，当其无，有车之用。埏植以为器，当其无，有器之用。凿户牖，以为室，当其无，有室之用”。“埏植”，大体意思是指以水兑粘土，揉成泥坯，制作陶器。陶罐正是拥有内部空间，作为器皿才有意义。陶罐作为实体，如没有其空间部分，无法发挥器皿作用。倘若光有空间，而无实体，这虚空也没有寄托，虚实相生。 

其二，汉代陶罐的纹饰体现当时的审美习俗。此陶罐肩部为何设计成浮雕的跑兽？这是一种人的精神力量的凝聚。奔跑的野兽，体现了一种力量，激发出人类征服世界的原始本能与创造力。陶罐的设计，则体现实用功能优先和兼顾审美的意识，其器型的基本形态，一直沿用至今。汉代陶罐，除了日常生活用，也与墓葬有关，体现汉代人对死亡的态度。汉代存在这样的观念，死亡只是生的延续。因此，人们希望亡故之后，依然能按原有世俗生活方式存在，这也是汉人对世俗生活价值的积极肯定。 

其三，金石学意义。民国时期马衡说，“金石者，往古人类之遗文，或一切有意识之作品，赖金石或其他物质以直接流传至于今日者，皆是也”；“古代人类所遗留之材料，凡与中国史有关者，谓之中国金石学”。陶罐若从金石文化角度把玩，可做成拓片。特别是陶文，拓印于宣纸，古拙苍茫，黑白世界，纤毫毕现，可装潢以手卷、册页、镜框、挂轴等形式。陶罐若做成全形拓，将整个器型拓在宣纸，也是很有特色的，但对传拓技术要求很高。陶文作拓片，与平面碑刻、凸凹面石刻、汉画像砖石的传拓方法差不多，技术相对简单点，而将整个陶罐制作成拓片，非一般水平能胜任。山东曲阜一朋友，从事金石传拓四十多年，精于传拓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，尤其擅长古砖、紫砂茶具、青铜器的全形拓。全形拓又称器物拓、图形拓、立体拓，主要是以墨拓技法处理，将一种器物原貌转移至平面拓纸的传统技艺。这种技艺的出现，可追溯至清代嘉庆、道光年间。陶罐拓出全形拓，再配以精良题跋，很富有文化含义与收藏价值，也有助于文化的保存于传播。历史上，有许多金石已被毁，但有的赖以当时的拓片，得以保存文字或图案信息，为后世研究，提供了史料。

其四，引发回忆与启迪。现代中国人，对陶罐的感情也是深刻的，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，无法回避陶罐之类的陶器，尽管日常使用的，大多是现代制作的，并非古物。我小时候，家里就有几只现代陶罐，施釉的，色彩有浅黄，也有蓝青色。其中一个用于放绿豆、赤豆之类，不放大米。大米通常放在专用米缸，为圆型敞口缸，上面有木盖，天气晴朗时，端出去晒晒太阳，防止生虫。另一只专门用来存放糟货。过去，陶罐的使用，总是和清苦的生活相连接。现在因改革开放，和世界拥抱，才使我们生活变好，但我们千万不能忘记过去。不能过了几天好日子，就忘乎所以。韬光养晦这句古训，实在伟大而深刻，具有很强现实意义。

其五，超然面对人生。进入当代，陶罐的实用价值，似乎已不大，多以古物身份，作为办公场所、文人以及艺术家工作室装饰品。至于能否摆放在居室，只要不是墓里出土的，应该没有问题。即便是古墓出来的，经过千年的风雨，阴气早已散尽，阳光照在上面。其实，泥土、水、火与人类的意识、技艺所塑造的陶罐，与生命的关联，既是历史的、永恒的，也是短暂的。生命源于泥土，而终于泥土。收藏古物，对每个收藏者而言，都是感伤的，因为我们都是临时保管员。

（何柏青2020.06.15）